父親癌癥后期,已病入膏肓。在醫(yī)院輸血后,恢復(fù)點(diǎn)精神,他便要求我們趕緊為他準(zhǔn)備后事,讓我們回老家將他的壽衣翻出來曬曬。
當(dāng)我們打開黑不溜秋的舊衣柜時,全都愣?。阂鹿窭餄M滿當(dāng)當(dāng)裝著我們兄妹四人兒時的舊衣。用手往里一摸,居然干爽如初,我的腦海里即刻閃過“曝伏”二字。
記得孩提時,每到“伏天”,無論父母多忙都不會忘記“曝伏”。母親聽著廣播里的天氣預(yù)報,而后興奮地對剛回家的父親說:“明天又是個大好天啊,‘曝伏’吧。”
翌日,天麻麻亮,我們還在睡夢中,父親便在門口擺好了“曝伏”的架勢:擱門板、拉繩子、拖柴席……一切能放置衣被物品的器具應(yīng)有盡有!待日上三竿,父母已將所有的“寶貝”都“請”了出去。
盡管那時很貧寒,但“曝伏”時居然顯得家產(chǎn)頗豐。靠路邊,系在大樹間的麻繩上的,是一條條黑一塊白一塊用白細(xì)紗網(wǎng)著的棉被;靠門口,東一條西一條的晾衣繩上,掛著稍新的衣裳,大多是黑的、青的、藍(lán)的,和幾件紅的綠的花洋布衣;挨門檻的隔板上,一般曬著值錢的物品,如五顏六色的被面、潔白似玉的白洋布被里、父母結(jié)婚時用過的平時卻怎么也不舍得用的鴛鴦繡花枕套、上年或上上年過年的衣服等,它們都“幸福”地沐浴在太陽公公溫暖的懷抱里。竹匾里是新布卷、新鞋襪,以及我們幼時愛玩的小鈴鐺,母親縫制的“老虎頭”“小白兔”等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大木箱,那是母親的陪嫁,里面有祖上的“傳家寶”:一只銀項圈,一副銀手鐲,一枚銀洋錢,還有幾個銅板、銅錢,它們只與太陽公公說幾句悄悄話,便很快“躲”回屋里去了。
炎炎烈日下,我們忘記了天上“下火”,興高采烈、不知疲倦地穿梭于“曝伏”的風(fēng)景里,像看西洋鏡似的,碰碰這,看看那,嘰嘰喳喳地劃分“這是我的,那是你的”。紅撲撲的小臉上,洋溢著幸福與快樂。而母親急了,一再叫喚著:汗身子不能靠呀,衣服容易“上霉”哪!然后,我們就跳進(jìn)門前的小河里泡涼去了。
后來,我們漸漸長大,外出讀書、工作,很少回家。每逢大伏天,父母一如既往、大汗淋漓地“曝伏”,那些我們早不穿的完全可扔的衣褲鞋帽等依然出現(xiàn)在門口曝曬,曬得暖烘烘的、光亮亮的,溢著撲鼻的太陽香。
一次,我回家,碰到母親“曝伏”,她正滿頭大汗、氣喘吁吁地翻曬繩上的棉衣。我一眼看見她手上抓著的紫紅色滑雪衫,正是我?guī)啄昵叭拥舻囊路?,便?zé)怪母親:“媽,這破衣爛裳的留著干嗎呀?沒人要!還年年跟著收拾,看把您累得快中暑啦!”沒等母親回答,父親笑著說:“你們一個個都‘飛’了,你媽很想念你們呀。有事沒事總提到你們孩提時的事,拿著你們平時穿過的衣物,左看右看,說這件是誰誰多大穿的,那件是又是誰的,嘮個沒完。每年‘曝伏’,她總樂此不疲地曬你們不要的衣物,寶貝似的,一件不能丟。說丟了衣服就像丟了她的孩子!”
1989年秋,母親因病去世,臨終時要求父親答應(yīng)她每年要做一件“大事”:繼續(xù)保存孩子們不穿的衣服!由此,二十幾年來,孤居鄉(xiāng)下、年老體弱的父親每年“曝伏”,曝曬我們兒時的舊衣服,惹得左鄰右舍常笑話他。但我們很明白,那是父母對兒女無限的牽掛,更是父母對兒女藏在伏天里的深深的愛意。
一晃,我的老父親也離開我們快14個年頭了。但每年夏天,透過似火的驕陽,我仿佛再次看到遠(yuǎn)方的父母正滿頭大汗地在老家門口“曝伏”呢。他們很忙碌很疲憊,但他們的臉上卻溢滿了幸福的笑容。
藏在伏天里的愛
責(zé)編: 孫婷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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