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蕪盡處是春山，行人更在春山外。由漢中市區(qū)開車行至此處，才發(fā)現(xiàn)綿綿群山橫亙，攔腰截斷南北向的路。下了車，忽然看到一條不大不小的河，河水很淺，卻偶爾撞擊碎石，迸出一朵小小浪花。一座石橋把東西兩邊的村落連在一起，橋西有座城池，上書“褒城”二字，顯然這河就是那年的護城河了。

　　由褒城難免引發(fā)思古之幽情，不由想起“檿弧箕服，實亡周國”的童謠。褒姒，這個美麗到艷壓“四大美女”的褒城女子，就出生在這桃花源般的仙境。至于那個“烽火戲諸侯”的故事，實在與她無關(guān)，一位無名詩人說得好：天生麗質(zhì)本情長，因遇癡迷轉(zhuǎn)作殃。不笑只緣憂世道，無辜偏選入宮墻。聲傳繒帛原臣佞，烽舉驪山乃帝狂。繼后幾經(jīng)移國祚，傾危豈盡屬紅妝。

　　我在《家屬院》里曾經(jīng)提及褒河，想象出的文字，難免浪漫加虛無，甚至幼稚：

　　“許多年前幾家人并不住在一起，那時鐵路建筑隊還駐扎在距離漢中城幾十里外的褒城，那真是一個小地方，小到建筑隊只能搭帳篷沿褒河而居，白天男人們上工地，晚上摟著老婆孩子煮飯聽水流。褒河不定期泛濫，漲水時鍋碗瓢盆盡皆隨洪水而走，此時是最熱鬧的時候，河岸上盡是驚悸哭泣的孩童、大呼小叫的女人和顧頭不顧腚忙著搶救家具的男人，亂得恰如一鍋粥。后來，鐵路越修越長，男人們離家也越來越遠，因著家屬不能跟著過來，就個個神情恍惚，干起活來無精打采，隊領(lǐng)導一合計，索性申請搬到漢中得了，漢中城交通便利、物產(chǎn)豐富，家屬容易安頓，出遠門回來也方便。申請打上去沒多久，局領(lǐng)導批準了建筑隊的請求，一個月后，兩百多戶人家歡天喜地從褒城搬遷到漢中安居下來，再也沒有離開，也就固定了現(xiàn)在的格局。”

　　紙上得來終覺淺。許多年后，一個陽光曝曬的八月正午，我出現(xiàn)在文章里描寫過的地方，算不算風云際會呢?西北望長安——長安曾是人生最大的驛站;可憐無數(shù)山——長安曾是人生亦不能輕易到達的地方，尤其對于綿綿秦嶺以南的寒士來講，大道如青天，我獨不得出!

　　于是就有了棧道。站在陽光遍地揮灑的石橋上，偶爾路過的車子肆無忌憚地揚起黃色灰塵，卻并不能遮蔽湛藍的天空，能清晰看到遠處白色的水庫大壩。大壩是六孔的，上書“石門水庫”四個紅字，只有中間兩孔嘩嘩流淌著細細水流，如同小瀑布。

　　走下橋，沿著西邊的山路拾級而上，山被碧綠雜樹圍困，水在河岸里汩汩流淌。目光緊盯著東邊山腰的盤山公路，公路蜿蜒盤旋，和這邊的棧道并駕齊驅(qū)，彰顯時代的智慧。石門棧道的入口在水庫的旁邊。據(jù)說當年修建這水庫時，著名的石門十三品被轉(zhuǎn)移至漢中博物館保存，這里其實是仿古建筑。

　　仿古棧道有木頭鋪就的，也有水泥和石條堆疊的，護欄外邊安裝了鐵圍欄。“登山的路，像粘在山間的雞腸子，總是一個勁兒彎彎繞，繞得毫無道理又很有道理。明明應(yīng)當向上，卻要走下谷底，明明應(yīng)當向南，卻朝北去了。迎面壁立千仞，陡地豁然開朗，看似愈走愈偏，拐一個犄角才知道那是必然。”這文字是南陽作家周同賓的，在這里形容棧道卻也毫無違和之感。有山就有樹，枝丫伸曲，碧綠青黃，難以形容。真正的古棧道就在枝葉密布的仿古棧道的下邊，兩者形成了平行線。不過幾乎看不到，因為早就淹沒在褒河水下。當年石門水庫高峽出平湖，水位升高，它們的命運就注定了。

　　上善若水。失之東隅，收之桑榆。畢竟褒河水造福了眼前的一畝三分地，至于失和得，不是我此刻所關(guān)心的。水庫匯聚的水是靛藍的，八月底強勁的陽光照射其上，這藍，和天空的藍彼此呼應(yīng)，讓人弄不清是天上還是人間，水的影子在山谷的陰暗處投射，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。

　　仿古棧道長度多少我不知道，但花了近兩小時就走到盡頭。一座亭子赫然而立，亭子下，有個活潑的小姑娘提醒我止步，“前面沒有路了!你看這護欄上的告示。”啊?這就結(jié)束了!有點虎頭蛇尾呀，好比一本低俗小說，或者一本撕去結(jié)尾的書籍，讓我唏噓不已。

　　返回的路是惆悵的。陽光依舊強烈，偶爾有白云飄過，更加入了幽幽鳥鳴，聲音忽高忽低，清脆悅耳。腦子里忽然有了一首詩：

　　“八月逝去 山巒清晰/河水平滑起伏/此刻才見天空/天空高過往日/有時我想過/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詩人/仰視來去不定的云朵/也許我一輩子也不會將你看清/一只空杯子裝滿了我撕碎的詩行/一只空杯子——可曾聽見我的叫喊!”(海子《八月之杯》)

　　于是我離開了，乘車離開了，惆悵地離開了。八月午后的陽光裹挾著我，曬黑了我穿著牛仔短褲的小腿，值么?這趟旅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