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滿絡(luò)腮胡子的三舅,看似顢頇,實則上做事精明得很。尤其干起殺豬賣肉的行當(dāng)后,他心里的小算盤打得更噼里啪啦響了。同樣一頭豬,他可以比左鄰右鋪多賺好幾十元錢,其間的竅門大伙心知肚明,因為熟人比別人多。
那時,只要把一門手藝學(xué)精的人,就不是所謂的鼓刀屠者了,還會被種莊稼的尊稱為匠人,雖然很多匠人還一直種著莊稼。一般的匠人,傾其一生靠手藝養(yǎng)活一家子。三舅不同,三舅在殺豬賣肉前是一個瓦匠,而且還是這一帶口碑不錯的瓦匠,他的轉(zhuǎn)行有點(diǎn)跳躍,畢竟殺豬刀與瓦刀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看一個瓦匠的功夫深淺,不光是在蓋房子上,還得瞧瞧他砌的柴火灶。農(nóng)家土灶因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,過上七八年就得翻新一次。在我離開那個村子前,就親眼看三舅給我家砌過兩回灶。我姨嫁給了我叔,住在隔壁,所以我起碼見過三舅砌灶不下四次。我媽和我姨都夸她們?nèi)缙龅脑詈?,灶口、灶膛、灶臺、灶體、煙囪,每一處落眼里都舒服。尤其灶膛大小合適,一不費(fèi)柴禾,二不會被煙嗆到。一個三口鍋的灶,若燒柴禾通透,喂豬養(yǎng)人,是件大事。有蹩腳的瓦匠砌灶頭,灶膛太小,稻草麥稈燒起來展不開身,煙會從灶膛口往屋里躥,我老聽見奶奶燒飯時咳嗽的聲音,就是碰上了把握不了灶頭性格的瓦匠。要是幾個村莊里的灶頭都是這個瓦匠砌的,五柳先生也就看不見“曖曖遠(yuǎn)人村,依依墟里煙”了。還有灶頭砌得差的,柴禾燃燒的焰心對不準(zhǔn)鍋底,煮出來的飯居然還會一半生一半熟。所以,即便三舅改行了,好些村鄰還是請三舅抽空幫忙砌個灶。畢竟喂豬養(yǎng)人的,是件大事。
灶頭砌得好,分寸拿捏得當(dāng),兩只水井罐(土灶中間燒水的湯罐,三口鍋帶兩只湯罐)在冬天就有刷鍋的溫水,葫蘆瓢舀出井罐水,絲瓜筋刷洗,多么樸素溫暖。另外,隔夜放好水,因為柴禾的余燼,第二天清早還有足夠一家子刷牙洗臉的熱水,不用再另外燒了。不知道何時何地哪一個機(jī)靈的瓦匠,在灶面下方給土灶設(shè)計出了一個橢圓形的巢室,有點(diǎn)火爐坑的效用,雨天時可以把濕了的布鞋或小孩的尿布塞進(jìn)去烘干曬干。而這個地方,一到冬天幾乎成了貓懶洋洋地蝸居之處,所以我們那稱這個部位叫“貓灶孔”,那些常年邋遢又無精打采的人也被喊成“煨灶貓”,一個村上總有那么幾個“煨灶貓”。
瓦匠們常年三五人搭檔,一起接活蓋房子。打地基的人是瓦匠請來的小工,基本上也是固定的,他們沒有砌房子的手藝,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。其中一個我記得很深,綽號“斜老板”,因為他的左眼有點(diǎn)斜。身材魁梧,蠻力很大,一頭披肩發(fā)總是飛揚(yáng)在那輛老式摩托車上,在村鄰鄉(xiāng)舍間頗有些威望。在他所謂的發(fā)達(dá)之前,經(jīng)常打小工給人家造房子時抬樓板。四個人扛的樓板兩人挑一頭,他一人搬一頭。力氣來源于一頓早飯要吃掉主人家32個菜團(tuán)子。其實地基打好后,一個瓦匠帶上幾個遞磚和泥的小工,也能獨(dú)自蓋好一座房子,只是時間久些。一座房子畢竟結(jié)構(gòu)較復(fù)雜,瓦匠們也相對各有所長,幾個人干活,各司其職,主人家對新房子的盼頭也能快點(diǎn)如愿。打地基、澆筑地梁、主體砌筑、屋內(nèi)填土、封頂,整個過程中,最令我嘆為觀止的一幕是:小工往上面扔磚,砌磚的瓦匠隨手一接,力量恰到好處,幾乎沒失手過,這得多少年的配合和功力啊。在我眼里,差不多也算是一種雜技了。
韓昌黎有篇《圬者王承福傳》,寫的是一個王姓的泥瓦匠師傅,年輕時充軍當(dāng)兵,立了戰(zhàn)功,得了官爵,他卻棄掉回了老家。以前的土地已經(jīng)在戰(zhàn)亂中喪失了,于是他在縣城租了個房子住下來,拿起瓦刀養(yǎng)活自己。他干活認(rèn)真,手頭寬裕些,就把剩錢拿去施舍給流落在途中的殘廢或忍受病痛饑餓的人。這個王師傅說,“粟,稼而生者也;若布與帛,必蠶績而后成者也。其他所以養(yǎng)生之具,皆待人力而后完也,吾皆賴之。然人不可遍為,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。故君者,理我所以生者也,而百官者,承君之化者也。任有大小,惟其所能,若器皿焉。食焉而怠其事,必有天殃。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。夫鏝,易能,可力焉。又誠有功,取其直。雖勞無愧,吾心安焉。夫力,易強(qiáng)而有功也;心,難強(qiáng)而有智也。用力者使于人,用心者使人,亦其宜也。吾特?fù)衿湟诪槎鵁o傀者取焉。”當(dāng)然,我認(rèn)識的泥瓦匠中沒有一個有王師傅經(jīng)歷的人,沒有王師傅那樣高的覺悟,也說不出王師傅那樣有水平的話,但他們也像王師傅那般拿著瓦刀,認(rèn)真對待自己的事業(yè)和家庭。韓昌黎借泥瓦匠王師傅之口侃侃而談,說的是一個人要豁達(dá),活得通透。
我的親戚中做木匠的多,因為爺爺是個好木匠,于是叫他舅舅、姨夫、姑父的好幾個成了他的徒弟。但瓦匠只有一個,也就是我的三舅。后來多了一個,也長著絡(luò)腮胡子,五大三粗的,性格大大咧咧,尤其是喝起酒來特別豪爽,我很是喜歡他,他是我和愛人結(jié)婚后熟悉的,也是愛人的小姨夫。逢年過節(jié)的,我都會在餐桌上碰見這個小姨夫,我愛人那邊會喝酒的親戚不少,但大多數(shù)不勸酒,自顧自地飲著,只有這個小姨夫會時不時地拉上我干上一杯,非常合我意。
也因為喝酒的緣故,愛人遲遲不肯要孩子。所以婚后的兩三年,每遇見這位小姨夫,酒過三巡后,他會湊過身來咬耳朵,“你有沒有想過抱養(yǎng)一個孩子?”我聽了莫名其妙,幾次下來,我大概是明白了,開始回答,“干嘛要抱養(yǎng)呢?”他笑得坦率,說得卻婉轉(zhuǎn),“抱養(yǎng)一個孩子其實也沒事的。”
愛人見我一副斷不戒酒的樣子,加上比她晚結(jié)婚的妹妹先有了孩子,只能接受我“孩子是一種緣分”的觀點(diǎn)。第四年,漂亮的張簡之出生了,而且十分健康。小姨夫每次見孩子也特喜歡,抱懷里不肯放手。孩子五歲時,我們一起出席了小姨夫的葬禮。這個手藝非常不錯的瓦匠,在蓋房子時,搭檔從腳手架上滑落,他一伸手去拽他,被搭檔緊攥著從三樓重重地摔了下來。肝臟破裂,搶救無效,成了我從悼念到偶爾會想起的人。
我時常記得小姨夫酒后在耳邊說的那句“抱養(yǎng)一個孩子其實也蠻好的”。直到好幾年后才知道,他沒有生育能力,他的女兒就是抱養(yǎng)回來的。我忽然覺得,他說那句話的眼神里,如果有個親生的孩子,會像蓋一座好房子那樣美好。
瓦匠
責(zé)編: 孫婷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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