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(shù)日感冒，茶飯不思，想吃小時候母親腌制的咸菜?？赡赣H已去天國35個年頭了，我亦只能在記憶深處尋味、咀嚼那咸菜飄香的日子。

　　我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，可以說，就是吃咸菜、麥糝粥長大的。每天放學回家，饑腸轆轆的我首先扒粥盆看里面有沒有剩麥糝粥，有粥就盛一碗，用咸菜一和，呼啦呼啦一口氣喝下肚;若無粥，便用搪罐里的水和著咸菜吃，同樣咕嚕咕嚕喝下去，頗愜意。

　　清代王士雄的《隨息居飲食譜》記載腌菜：“晾至干癟，洗凈，每百斤以燥鹽五斤，壓實腌之，一月后開缸，久藏不壞，生熟皆宜，可為常饌，陳久愈佳，香能開胃，最益病人。用時切食，葷素皆宜。”陸游也有《咸齏十韻》：“九月十月屋瓦霜，家人共畏畦蔬黃。小甖大甕盛滌濯，青菘綠韭謹蓄藏。天氣初寒手訣妙，吳鹽正白山泉香。挾書旁觀樨子喜，洗刀竭作廚人忙，園丁無事臥曝日，棄葉狼籍堆空廊。泥為緘封糠作火，守護不敢非時嘗。人生各自有貴賤，百花開時促高宴，劉伶病酲相如渴，長魚大肉何由薦?凍齏此際價千金，不數(shù)狐泉槐葉面。摩挲便腹一欣然，作歌聊續(xù)冰壺傳。”咸齏就是咸菜，歷史悠久。

　　“一郡之政在于酒，一家之政在于齏。”記得小時候，蘇北老家的腌菜多為自家長的那種最普通的青菜。每至開春時，母親就甩掉那褪色的藍布大襟夾襖，鉆進菜田里。不大工夫，滿頭大汗地擔回幾大筐肥嘟嘟、綠油油鮮嫩滴翠的青菜，往草屋土墻跟一擱，高聲嚷道：“細猴子呢?揀菜呀!”揀好的菜置陽光下曬，瘦身、變軟，有韌勁，不易折。待母親下工回來，急急忙忙洗好，晾繩上吹。晚上，便在木桶里剁剁切切。咚咚咚，咚咚咚，鏗鏘有力的切菜聲，宛若一支雄壯的樂曲，伴隨咸澀的青菜香，劃破了鄉(xiāng)村寂寞的夜空。

　　母親腌菜的動作十分利索。邊切菜邊撒大鹽。那時鹽精貴得很，一角三分半一斤!如掉一小粒在地上，便立馬撿回菜桶里。碧綠的碎菜，灰白的大鹽，一層碎菜撒一層鹽，桶滿壓實，放置一夜。翌日榨鹵、下壇。我們常于睡夢里舔著嘴唇、嗅著清香，垂涎欲滴地做著吃新咸菜的美夢：咯吱咯吱，香噴噴、脆生生，呼啦呼啦地喝著麥糝粥……醒來時嘴角滿是口水!

　　那年代，每年都有外地來一大船“高腳白”，一分半錢一斤，幾乎家家要買百十斤腌制。那種“高腳白”青菜，高高白白的玉體，碧碧綠綠的掌葉，整棵整棵腌制，鄉(xiāng)人稱“大把菜”，粉嫩、透鮮。燒湯做菜，絕對美味，過年燒什錦菜更不可少。有時腌制得多，還能做些“蒸咸菜”。過年過節(jié)或來客，“蒸咸菜”燒肥肉，勝過山珍海味。要是誰家沒腌“大把菜”，只要知道了，立馬有人送。每次腌制“大把菜”時，母親總讓我們洗干凈小臭腳，拼力踩踏桶里的腌菜，使它們一層一層腌透。最后，在腌菜缸的表面加一塊石頭壓緊。沒過幾天，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偷吃石頭邊上的“大把菜”了。當時那個美味，真乃無與倫比。一如周作人之友牛君所言：“新腌腌菜，鹵水淘飯，四歲小兒也喜歡之，可見其鮮……”

　　母親更是烹制咸菜的高手?；蜢猿?，切上幾根香蔥、幾片生姜和幾粒蒜瓣，放上少許菜油，炸開了蔥姜的香味后，將咸菜倒進去，就成了一道喝粥的美味?；驘踔螅砂腰S豆去跟三爺家換上三兩塊豆腐，劈成小方塊略微煎一下，一把咸菜，適量水，就成了鮮味十足的下飯菜。最美味的是咸菜燒雜魚，哥在河里釣的雜鮮，趁活拾掇干凈，立馬下鍋，常吃得碗底朝天。還有很多咸菜菜譜：咸菜炒坨粉、咸菜炒粉皮、咸菜炒豬血、咸菜炒筍絲、咸菜炒荸薺、咸菜炒豆芽、咸菜炒藕片、咸菜燒毛豆、咸菜燒蠶豆、咸菜燒豌豆、咸菜茨菰湯、咸菜豆腐湯、咸菜粉絲湯等。

　　后來，外出讀書時，咸菜成了我們必帶品。天暖帶生咸菜，天冷帶熟咸菜。一瓶咸菜，一周伙食。嚼著香脆的咸菜，無論離家多遠，仿佛都能感覺到母親的慈愛，淡淡咸菜的清香，也已永遠地印在了我的記憶深處。那時特別向往冬天，因冬天熟咸菜能放，多炒點能吃上一月。炒咸菜時總偷偷摸摸多放些油，常遭母親“白眼”。熟咸菜帶到學校，千萬別太聲張，否則就“一掃而光”。那年代，窮人家的孩子，哪個不是咸菜缸里泡大的?

　　再后來，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，生咸菜無人問津，逐步出現(xiàn)了蘿卜干、大頭菜、榨菜等。青菜腌制的咸菜吃法亦頗講究。將生咸菜先泡一刻鐘，分解其亞硝酸鹽，瀝去水后，熱鍋倒油，少許姜末，香蔥細段，辣椒青絲，煎炸片刻，倒入洗凈的咸菜，并同翻炒至熟。放味精、麻油、蒜泥等，入盤待食，還不可多食。

　　如今，超市、菜場、醬菜店的咸菜品種繁多，各地風味都有，更有不缺乏名氣的。什么寧波雪菜、涪陵榨菜、獨山酸菜、潮州梅菜等，吃來吃去，卻怎么都吃不出兒時母親腌制的咸菜鮮香。因我深知，母親的咸菜有著植根心底的舊時光，有著最值得我珍視的母愛與親情。

　　光陰似箭，歲月如梭。一晃大半個世紀過去了，每當隔著遠遠的風塵，遙想那些擱淺在故鄉(xiāng)的時光，回憶起鄉(xiāng)村里那些樸實而可敬的莊稼人，憶起那段咸菜伴我熬過的青蔥歲月，便有一種淡淡的咸菜香彌漫心頭，久久不散，猶如涓涓泉水在心底緩緩流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