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續(xù)十天了，父親的晚飯總是很匆忙。一邊扒飯，一邊看鐘。草草吃完，擱下碗就去穿衣服。厚毛衣毛褲加羽絨背心再加呢大衣，時間大抵在六點一刻，必戴上帽子拎上椅子出門。

　　村里的水泥場上搭了個臺，每晚六點半，準(zhǔn)時開演錫劇大戲。天公真是作美，這么多天以來，都是暖陽如洗、無風(fēng)無雨。饒是如此，兩三個小時坐下來，夜涼漸浸，不多穿些真是抵擋不了。但還是里三層外三層，本村鄰村或者更遠的鎮(zhèn)上的人都來了。

　　鄉(xiāng)間搭臺，比起劇院里，自然簡陋多了。十來出戲，布景全是一個樣，再擺上一桌兩椅即可。燈光倒也敞亮，音響也從未出過問題。我第一次去看戲時，很小人地揣想，這么亮的嗓子，會不會是假唱?及至看那小生不小心一聲咳嗽，音響很忠實地傳遞出來，方知自己錯得離譜。

　　跟六點鐘就坐在臺下的那些老人相比，我算不得戲迷。我總是遲到早退，看得也不很認真，只會拎個相機到處比劃。會忽然被人揪了帽子，一回頭，是十多年沒見的鄰村的表姨夫。還會被人疑心是來采訪的，我說不是啊，就住村上。哦哦?你是嗲人家的?報出父親的名字，對方便恍然的樣子。那一刻我就變小了，只是我父親的女兒了。

　　最開始看到舞臺搭起來的時候，我并不太在意。因為先前在鎮(zhèn)上看過些小戲班，除了嗓子稍好些之外，扮相做功，實在不敢恭維，再加上內(nèi)容低俗，我只想著扯著女兒快快離開。

　　可這一次，真是不同了。嗓子一亮開，就知道不是草臺班子，看看這戲名：《珍珠塔》《何文秀》《秦香蓮》《王老虎搶親》……都是全本大戲，演職人員據(jù)說有18人之多，生旦凈丑各各齊全，唱念做絕不含糊，打……好像還沒看到打戲。

　　最喜歡的是舞臺上的鄉(xiāng)音。小生的鄉(xiāng)音是文縐縐的，丑角插科打諢的時候，則完全就是鄉(xiāng)間土話了，親切得不行。那天看《天要落雨娘要嫁》，逼債的族長去柔弱的寡婦家，遇到來說媒的另一個寡婦，大呼觸了霉頭，此寡婦伶牙俐齒：寡婦怎么了?你要死啦則你家老婆也要做寡婦個!看客們都大呼過癮，在下面連說，勿怕他個老東西!

　　《何文秀》里調(diào)戲美女的流氓被扇了大嘴巴，滿地尋找盤牙。下面的人說，嗲人叫你做介種事體個?活該!此流氓馬上接話：嗲人說我活該?我要叫他好看!活脫流氓樣，又引一陣哄笑。

　　演戲也是很有趣的事吧?今天是書生，明天變成流氓，后天又是呆大。今天是公主，明天變成農(nóng)婦，后天又是尼姑。今天是娘親，明天是媒婆，后天，居然成了10歲的女兒。要笑就笑，該哭就哭，想想真是不容易啊。

　　表妹家的小子也來看了一回，聽不懂，說唱的是ABCD，對后臺比前臺更感興趣，甚至去劇團的更衣室外張望。換上戲裝的人，偶爾會在水泥場邊抽支煙，沉默地看一會兒。我很想跟他們說話，可總覺得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，天上人間，不敢搭訕。

　　我在舞臺邊轉(zhuǎn)過去，轉(zhuǎn)過來，覺得與臺上的人很親近。相機鏡頭對著他們的時候，亮亮的眸子會看向我?；实墼谶吷虾蚺_，一不小心就露了手中的煙卷。那個馬上就要被陷害的小生，站在臺邊看壞人想歪主意時還一臉的笑，真叫人替他著急。可下一秒被差人鎖上臺，頭頂一束長發(fā)旋得飛快，邊跪邊行呼天搶地，妻子送行纏綿悱惻，兩行清淚就亮閃閃掛在腮邊了。

　　鄉(xiāng)人看戲，沒有叫好的習(xí)慣。認同的表示是每天滿場的人，一同喜，一同悲。是鄉(xiāng)賢們愿意出錢，請他們一出接一出，回回不一樣。愿這冬日綿長，這一場聲色大餐，永不謝幕。